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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動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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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動手

霍寧珩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拖著這副殘破的軀體回到床榻上的, 他只覺得,自己活著,又好像死了。

這種深沈的夜裏是最可怕的, 因為四下除了他以外,皆沒有旁人, 在這樣寂靜空曠的空間內, 每一次的呼吸聲, 都會被無限放大,提醒著霍寧珩他仍活在這世間。

霍寧珩用手掌捂住雙眼,許久之後,有濕潤的水痕從指縫中流出, 他沒有作聲,只是在這寧靜得甚至聽不見一絲風聲的夜裏,默默地流淚,連同他的心一起,在角落裏悄聲無息地腐爛。

白日裏同雲裳間的歡聲笑語, 在這一刻幾乎成了可怕的折磨與懲罰, 一次次敲擊著他隨時會破裂的心底屏障。

霍寧珩完全不敢去想象,那些往昔中與她相處的情形, 尤其是, 只要他一想到,自己是頂著這副醜陋的面容與她相見的。

馮聞和雲裳都說他不難看,是了,他便真的天真地相信了幾分,以至於堂而皇之地頂著如此尊容在外面行走, 也不知有多少人瞧見了這一幕。

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先前嘉寧帝和蘇皇後在見到他面容時的評價,從前, 他雖然有幾分在意,但更多的時候,是認為蘇皇後和他關系向來不睦,所以故意誇大以刺激他。

現在看來,蘇皇後所言,哪有半分虛假?他這樣的臉,走在街上,恐怕都會嚇壞路人吧。

霍寧珩自嘲地笑了笑,只是這笑意沒有絲毫溫度,盡是冷意。

雲裳捧著他臉的時候,在想些什麽?他知道雲裳一向溫柔又善良,從來不忍在言語上打擊到他,總是不吝用世間最好的詞句來讚美他,安撫他。

可是,雲裳不介意,難道他就能坦然接受嗎?

失明的時候,處在黑暗當中的他,最大的期望,就是能有朝一日看到他心上的姑娘的面容,將她的眉眼都刻入他的心尖。

與此同時,他還一直有個隱秘的渴望,便是渴望與她相配,渴望他們能得到世人的認可。

霍寧珩對自己的才學能力從來都不露怯,遭難之後,他最為自卑的,便是身上的殘缺,但在視力好轉之後,他忍不住樂觀地想到,或許,他的臉也沒有預想的那般難看呢,或許……他可以努力治療,至少恢覆到從前的八分相貌呢——雖然,這仍不夠,但,至少不至於淪落為她身邊可笑的小醜。

但今日過後,當他直面自己的真實情況以後,他知道,從前那些所謂的希冀,不過是白日之夢,一吹便散,而他的臉,恐怕這一生都是如此模樣了。

多麽殘忍啊,霍寧珩笑著笑著,又流出了淚水,滴落在他的胸襟,衣擺處,染濕了一大片,少年不知愁滋味,從前的他,如何這般愴然狼狽過,他是天子驕子,是帝國之光,是無暇如玉的太子殿下,唯獨不是如今這個卑微失意的他。

而如今,霍寧珩最介意,最在懷的,不是旁人對他的評價,不是他自己心理上與從前對比的落差感,而是他在雲裳面前的自慚形穢。

她的手,是柔嫩白凈的,該用最潔凈的露水呵護,再用最上好的絲綢擦拭,而不是捧著他這張,令人惡心厭棄的臉,滿目憐惜。

霍寧珩只要一想到這個場景,都要瘋了,仿佛是上天要將他本就少得可憐的自尊,偏偏要在他在意的姑娘面前一片片撕碎

一般,他只覺得頭顱裏仿佛有一萬根鐵棍在來回攪動,疼痛欲裂。

他捂著頭,嘴唇不住地顫抖著,沒有意義地來回翕動著,他只想擺脫這該死的境況,可是,如今的他,連自盡的資格都沒有。

只因為,他答應過她,決不尋死。

他的命,早已不屬於他自己,沒有她的準許,他絕不敢膽大妄為。

可是他的自尊,怎麽能允許他以如今這副鄙陋的模樣,陪伴在她的身邊,他不配呀!

霍寧珩快要崩潰了,某處脆弱的神經,像是忽然被挑動了一番,他猛地站起身,瘋癲般地將鏡子踹倒在地,鏡子無助地倒下,發出刺耳的破碎聲,他雙目發紅,站在原地,看著地上四散的碎片,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,才壓制住了自己想拾起碎片自殘的沖動。

他此時想轉移註意力,哪怕是將自己從眼前的情境中帶離一分一刻都好,於是他快步來到了一旁的案臺邊,抓起其上擺著的茶壺,徑直將茶水往自己口中灌,沁涼的茶水直灌而入,他也沒有心思顧此時會不會嗆到。

直到整壺茶水盡數入腹,才讓他強行冷靜一刻,但目光觸及到不遠處的鏡子碎片,方才的記憶又立刻湧現,一股惡心之意徑直從胃部直湧而上,霍寧珩止不住地幹嘔起來,方才咽下的茶水,在此時成了攪動他腸胃的利器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勉強平覆一些,只是額上身上,早已是汗涔涔一片,他捂著自己的前額,大口大口地喘氣,有一種瀕死般的錯覺。

不遠處的屏風後,出現了亮光,與此一同傳來的,還有輕輕的腳步聲,霍寧珩清楚地聽見,馮聞惶恐中帶著試探的聲音從那邊傳來:“殿下,殿下——您怎麽了?奴才突然聽到了一陣動靜,您……沒事吧?”

最後一句話,馮聞問得很沒有底氣。

霍寧珩不想讓馮聞現在進來,看見眼前的一幕,於是他及時出聲叫住了他:“無事,不用進來。”

馮聞止住了上前的腳步,卻也沒有立即離去,霍寧珩沈默地癱坐在地,手掌撐著膝蓋,目光下垂,亦沒有再說話。

月華落在他垂在地面的寬大衣袖之上,投射出慘淡的銀白光芒,霍寧珩輕扯唇角,聲音不大不小:“馮聞,你去吩咐人,收拾好朔華行宮,不日孤將會前往此處,小住一陣。”

馮聞站在屏風之後,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,看著他家殿下的模糊身影,他心裏憂慮得不得了,但又不敢違抗命令進去,此時聽到這個十分意外的指令,怔了一瞬,下意識問:“殿下前往朔華行宮,可要通知雲小姐?”

說這句話時,馮聞沒想太多,幾乎是脫口而出,只因為近日殿下和雲小姐越發親近的關系,以及馮聞寄托在雲裳身上的托付與期望——期望她能給殿下帶來更多生氣與活力。

因此,說話的一瞬,他並沒有太過的顧慮,無論如何,在殿下這裏,雲小姐總是特殊的,向來遵循的常理,在雲小姐那裏,也不是不可能打破。

直到馮聞發現他的聲音,回蕩在空蕩的大殿當中,甚至彈出了回音,卻唯獨沒有得到霍寧珩的回應的時候,他才察覺出了不尋常的味道。

“殿下……”他踟躕著開口。

“不許告訴她。”霍寧珩突然出聲,在良久的沈默後,這道聲音顯得有些突兀,似乎他也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嚴厲,又放緩了語氣,改口道:“不用告訴她。”

“是我自己有些事,不用為此驚動了她的清凈,也許……過一陣子,我就回來了。”霍寧珩的聲音極淡,仿佛他也覺得這話說的頗沒有底氣,語罷後就抿住了唇。

一陣子,是多久,他也不知道,總歸,他現在沒有勇氣去見她,以這副可悲可鄙的醜陋樣子,這會讓他覺得,但凡如今與她待在一起多一分,都是對她莫大的玷汙。

馮聞也沈默了一會兒,隨即幹巴巴地回道:“是,殿下。但……您若是離京了,雲小姐遲早會知道的,不是麽?您如果不告而別的話,她會不會擔心?”

是啊,她如果擔心怎麽辦,霍寧珩笑自己的怯弱,如今連直面她的勇氣都沒有,但他是真的……他寧可擔上怯弱的名頭,承認自己是個軟弱之人,也不敢——

他如今只敢打斷馮聞:“別說了,就這樣吧,孤……現在有些累,你說的這些,孤回頭再考慮。”他扶住了自己的額頭,雙眸掩映在碎發的陰影中,低低地嘆息:“你先下去吧,馮聞,今夜……勞煩你了。”

待耳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,身側再度歸於一片寂靜,只有皎潔的月華亙古不變地照入室內的時候,霍寧珩才有些僵硬地擡起頭,發怔般地看著遠處窗外銀白色的清冷月景。

雲裳……

他重重地閉上了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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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裳得知霍寧珩離京已經是三日之後的事了,只因這幾日,雲霆帶著她和崔以庭,去離京城不遠的澧泉縣踏青去了。

澧泉縣風景優美,美食甚多,雲霆手下的人接待安排得十分周到細致,雲裳暢快地玩了幾日,頗有種樂不思蜀之感。

直到某日午膳間,雲裳嘗到了當地有名的一種冰糕,大加稱讚,並在席間表示:“這道甜食味道甚好,就是不知道易不易於保存,等回去的時候,我給殿下也帶上一份。”

她只是隨口一說,但話音未落,雲霆就對她投來了目光,崔以庭見此,也一同轉來了視線。

“怎麽了?”雲裳眨了眨眼睛,看向雲霆,“爹爹,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?”

雲霆聞言,冷哼一聲:“出門游玩都時刻想著那小子,也不知道他上輩子是積了多少德。不過,你的這個想法可以趁早打消了,因為那姓霍的小子,現在根本就不在京中。”

雲裳楞了楞:“不在京中?我怎麽不知道。”

雲霆笑了起來:“哦,我當你會知道,怎麽,他居然沒有告訴你?看來也是個心不誠的。”

雲裳自動忽略了爹爹對霍寧珩無時無刻的打壓,陷入了思緒:按理說,霍寧珩那樣依戀她,決不可能故意瞞著她,自己出京了,那麽,是什麽事,導致出現了這樣的變故呢?

雲裳懶得事後自己再去查,幹脆就直接當面問雲霆:“殿下去哪裏了,幾時去的,去做什麽?”

雲霆皺了皺眉,本想再嘴一句霍寧珩,但看到女兒投過來的目光,還是不可避免地屈服了:“應該都有幾天了吧,是離京城三百裏的章丘,至於做什麽去了,我哪知道,神神秘秘的。”

章丘……經雲霆這麽一提,雲裳忽然想起來,在原著中,章丘這個地方也出現過。

大夏皇室在章丘建有一座行宮,名為朔華,霍寧珩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宮殿,作為皇室一同度假時他的居所。

他此次前往章丘,應該就是去往朔華行宮。

而雲裳對這個地方的印象很是深刻,因為在原著中,霍寧珩最終就是在此處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,那時候,大多數人早已遺忘了這個曾經風華無限的前太子,他的棺槨從行宮駛出,出葬那日,天下都在慶祝新帝登基,人們共襄盛世,偶爾有幾個知道霍寧珩死訊的人,也只是在心中道一聲死的不是時候,偏撞上了新帝大喜的日子。

至於他死前經歷了哪些痛苦,哪些掙紮,沒人知道,也無人關心,不過是一個失勢的前太子罷了,神智怕是也早已瘋了,連新帝都懶得多看他一眼,死了又如何,和路邊的阿貓阿狗沒兩樣。

朔華行宮……雲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地名。自她插手以來,已經有許多事情,都走上了與原著不同的軌跡,譬如霍寧珩並沒有原著中傷得那樣重,至少,他還不至於常年纏綿病榻,也能獨

立行走,正常視物。

按照常理來說,他自然也不會像原著那般,在生命的最後兩年,被驅逐至荒遠之地,名為休養,實為圈禁,過早地走完自己的一生。

但雲裳還是將朔華行宮這個地方放在了心上,只因它與霍寧珩之間的聯系,令她不得不在意。

思及此處,她有了主意,擡頭對雲霆道:“爹爹,我即日就啟程去章丘,不能繼續陪你們了,你們按照原來的安排接著好好游玩,莫要因我失了興。”

雲霆眉頭都折成了一條縫,他瞇了瞇眼:“怎麽?不想陪爹爹,一心記掛著那小子去了?去也就罷了,還如此急匆匆的,一刻也不多等。”

他的語氣裏有藏不住的怨忿,因著此事,雲霆在心中又給霍寧珩記上了一筆。

“他一個人在行宮游玩,也沒告知你,怕是自己獨自逍遙快活去了,你這般趕著去,我還以為他出了什麽事。”雲霆不滿地嘀咕道。

雲裳只是笑笑:“嗯,我有些事。”

直覺告訴她,此時應當去尋霍寧珩。

最終雲霆還是沒攔住雲裳,眼睜睜看著她離開了,他郁悶地盯著她離去的背影,鼻孔裏噴著氣。

崔以庭從方才噤聲到了現在,此時才敢上來說一句話:“姨父,表妹與殿下感情深厚,這是好事,無論如何,與太子殿下在一起,是表妹的心願,她快樂就好。”

雲霆這才轉過身子,看向崔以庭,方才的表情盡數散去,取而代之的,是少見的嚴肅。

他的鷹眸中閃過一絲冷光,緩緩開口,只是道出簡短的一句話:“太子配不上她。”

出事前的霍寧珩,雲霆不喜歡,因為他太過持清守正,在陰謀遍布的宮廷朝堂中,偏要保持自己的原則和風骨,這樣的人,他不會放心將女兒交托給他,因為,雲霆根本無法確定,霍寧珩有把握保護好雲裳。

而以霍寧珩的性子,他也不是那種能被雲霆掌控,按照他的心意來調教的人,既不能強大到護女兒周全,又不能徹底做他雲家贅婿,在雲霆眼中,簡直毫無優點。

出事後的霍寧珩,他更加不會看得上了,在雲霆看來,一個身有殘缺的男人,在一開始,就失去了爭奪雲裳青睞的資格。

若雲裳真的喜歡,也不是不行,但不能作為她的夫婿,要是將霍寧珩當面首養養,不上心,倒也可以。

崔以庭隱隱從雲霆的話語中嗅出了一絲別樣的氣息,他有些驚詫地擡頭:“姨父,您是要?”

雲霆的性子,剛毅果決,殺伐果斷,在某些時候,就是固執己見,說一不二的主,雖然出於對雲裳的寵愛,他不會當面拂了她的面子,但難保他背後不會做些什麽。

雲霆沒有否認,反倒輕叩桌案,喚來了自己的副將,轉頭對他道:“先前吩咐你的事,準備得怎麽樣了?”

副將雙手抱拳,作揖道:“回稟將軍,已經準備妥當,河東道的部分駐軍,已經被調配到了章丘附近,只待您下下一步的命令,還有您先前讓我們制造的證據,也一同齊備。”

崔以庭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,他雖然年少聰穎,以才名聞於大夏,但對於這種真刀實槍的大陣仗,還是第一次見到,姨父如今都懶得在他面前掩飾了,也不怕被他知道,看來,姨父謀劃的那件事,是箭在弦上,非做不可了。

崔以庭的額頭上不知不覺就滲出了汗意,誰能料到事態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,弄不好,這可能成為撼動國朝的大事。

從前,只聽說雲太尉愛女甚深,如今親眼一見,卻覺從前傳聞一二,不過寥寥。

雲霆忽然又將目光重新投在了崔以庭身上,意味深長道:“阿庭,你的各方面我都是十分滿意的,此事了結之後,你或許可以對我先前所提之事,再做考慮。”

崔以庭喉口哽住,不知該說什麽,只能垂眸恭謹道:“姨父謬讚了。”

同時,在心裏默默祈禱道,雲表妹和太子殿下,最好都好好的。

不管旁人對霍寧珩評價如何,在崔以庭這種涉世未深,尚懷著一腔報國之志的讀書人心中,太子殿下,便是可遇不可求的聖君明主。

不染汙穢,道德高尚,有自己的底線原則,並且一直為之堅守,禮賢下士,謙和有禮,是真正的君子。

若這樣的人都被嘲笑,那世間還有什麽價值是值得去堅持的呢?

若太子殿下能夠順利榮登大寶,那他一定會是崔以庭願意追隨一生的對象。

所以,從一開始,崔以庭就沒想著去和太子殿下爭,在他心中,太子殿下品格貴重,必然不會薄待表妹。

只是……他望著眼前一臉沈凝的雲霆,心中嘆了一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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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裳一路沒有停歇,直奔朔華行宮,在路上,她也探聽到了一些霍寧珩的消息,憶起他前往行宮的前一日,恰好與她在蘭若寺碰過面,那時的他,似乎視力恢覆了大半……

視力……雲裳心中隱隱有了個猜想,這猜想讓她不自覺地加快了行程。

若真是她想的那般,倒也不在意料之外,此事或許有些難辦,但若是順利解決,可能會成為一個對她而言,新的有利契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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